一个我曾经叫妈妈的女人

我几乎不会想起她,在很多年里都希望再也不要见到她。

最近一次想到她,是在看纪录片Found时,几位被跨国收养的女孩分别找到了当年在福利院里照顾她们的阿姨/奶奶。这些阿姨/奶奶们都记得她们当年的模样,她们是含着泪水把孩子们送走的。

看到她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想起了当年照顾我的阿姨,她。我不知道她几岁,她的名字我也只知道方言的叫法,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她的人生故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曾经叫她“妈妈”。

她和我的姨妈们去同一个教堂,因此我的姨妈们知道了她会照顾别人家的孩子,以此补贴家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位姨妈抱着刚出生二十八天的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一位姨妈骑着摩托车。趁着夜色,她们把我放到了她的家里。

我在这里度过了生命最初的五年。


这最初的五年时间里,我只有一些非常碎片的记忆了。

见心理医生时,有被问过我的第一个记忆是什么。第一个记忆是我坐在她家的二楼的大床上,一个人哭个不停,哭个不停。

(去年画的,希望给曾经的自己一些安慰)

她家是村子里的最后一户,出门就是田。秋收的时候,水稻会在门前的空地上晒,我也会用一种耙子把米给铺平。记忆里也有突然下雨的日子,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把粮食收起来。
晒完之后,要用一种木质的机器把米粒外面的壳去掉,带着外壳的米从一端倒进去,出来的就是白白的米粒了。我觉得很好玩,会一直凑在边上看。但是剥去的壳会变得很细飘在空中,很快身上就痒得不行。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的概念,我知道了我不是男孩,而且“我不是男孩”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从隔壁家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那里我知道了我和他的区别就是他的裤裆前面,多了一根东西。某一天我出门走到门口的田里,挖了一些泥,搓成一根小棍,把小棍放在裤裆前面。我应该是闭眼祈祷了,请上帝让我变成男孩吧。但是睁眼的时候,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她有几个孩子我已经不记得了,依稀记得她的一个女儿和小儿子还在家里。我做了第一个鬼压床的梦是在她家。我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已经醒了但是却无法动弹。他坐在我床边吹军号,我想叫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可以动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这叫“鬼压床”。

我被送去了村口的托儿所。托儿所里有一个傻子,全村的小孩子都会欺负她。只有我会跟她一起玩。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是怎么知道她不是我妈妈的呢?后来妈妈总会用这个故事来说我无情,说我傻叫别人妈妈。

在开始照顾我以后,她依然会和我姨妈们去同一个教堂。我的周末几乎都在教堂度过,我最喜欢吃教堂的大锅饭留下的锅巴蘸糖吃。
终于有一天,别人跟我说你的妈妈不是这个人,你的妈妈叫XX。那天回家以后,我就告诉她,你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XX。以后我就叫你阿姨。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我能够想象我当时可能有的尴尬和羞耻,我怎么会这么多年都叫别人妈妈呢?

在她家的五年里,我的父母有出现吗?根据姨妈们告诉我的故事,只有我的小姨妈会偶尔去看我,给我买衣服。小姨妈说每次去我都在哭。因为图省事,我总是被塞很多很多层尿布,所以我的腿非常弯,走起路来整个人都一摇一摆。小姨妈经常会学我那时候的走路姿势。(到现在我的腿还是很弯,我不怎么穿短裤短裙)

因为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不怎么会保管东西的人,只有小姨妈家里还有一些老照片。2015年下半年,我特地认真地问了小姨妈,是否有我小时候的照片。

这天我已经在上班了,突然收到小姨妈发到家庭群里的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有四个人站在楼梯上,后排是她的女儿和我的小姨妈。前排是我和我的姐姐。我和姐姐的眉心都有一点红,我穿着无袖背心和短裤,腿弯成了一个大圈,右手抓着楼梯栏杆。姐姐的右手环在我的背上,攥着我的右手手臂。

收到照片的瞬间我就没有忍住眼泪,慌忙跑到卫生间里大哭。

我在哭什么呢?是第一次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照片里的我笑得好开心,我还是有很多开心的时刻吧;是第一次知道了原来在五岁以前,姐姐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姐姐就知道我的存在了,姐姐就已经在保护我了。(照片已经看了无数次了,写到这里,还是哭了…😢)


我妈妈在别的城市生完弟弟不久后,我被接了过去,就离开了她和她的家。

因为我一直在外地上学后来又一直住校,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会很偶尔地跟着我妈妈去教堂里蹭饭吃。会在那里碰见她。(写到这里才突然想到,虽然我妈妈不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她还是会偶尔去教堂。那我妈妈很有可能会看到每周都被带到教堂里的我,为什么我完全没有她的记忆呢?)

每一次见到她我都觉得很尴尬,一度会很抗拒去那个教堂,就因为会碰到她。碰到她的时候,大人都会在旁边起哄说,你还记得她吗,你以前都叫她妈妈的呢。我妈妈就会说一遍我是怎么突然开始叫她阿姨的故事,顺便说一句我太冷血无情了。

我从来没有和她有过对话。她每次看到我也是很局促的样子。我慢慢长大长高,她慢慢变矮。她每次会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XX,你长大了啊。


其实她家离我家很近,她家的村在我每次坐公交回家的路线上,我只用提前几站路下车,沿着村子里的一条路一直直走,到尽头就会走到她家了。那条公交路线我坐了9年,有好几次我都有冲动,但从来没有下车过。

2019年年底我回了一趟国,回父母家的路上发现她家所在的村村口在拆房子修路。从父母家离开的那天,我临时让伴侣在村口停了车。村口已经没有路了,我手脚并用爬过了断壁残垣,凭着记忆,走到了她家门口。房子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外墙没有翻修,隔壁紧挨着的矮房子也是破败的老样子。唯二的不同应该是二楼窗户外装了一台空调外机和楼下装的铁拉门。

铁拉门紧紧锁着,我想也好。如果门开着,有人走出来,我要如何反应呢?我也不知道。

村子很小,一共只有两条路。我们在村子里闲逛了一会,不时有坐在门口的老人们多看我们几眼。我也幻想了一下是否会有人认出我来,但终究我也只是短暂地在这里存在过。


曾经的我抗拒和她见面,每一次见到她都在无声地提醒我,不可以抹去的羞耻的过去,我的没有快乐回忆的童年,我曾经是不能见天日的秘密,我是不可以被承认的中间的女儿。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照顾了我那些年,我从一个婴儿长成了小朋友。她可能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情感很好地陪伴我照顾我,但她也做到了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吧。

下一次回国,如果再见到她,我想我会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可能只是和大人之间的寒暄。可能我说不出口,但我想让她知道我很感谢她,曾经的妈妈。